虫虫：一个失业的牛奶配送员如何安置他的灵魂和身体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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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虫
狼王和他的猫
文/虫虫狼王给我发信息说他找到一份兼职的时候，我正在楼下喂流浪猫，那天还下着微雨，很冷，时间大概是晚上七点半。
狼王说自己的兼职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到十点半，回到家就得11点了。狼王唯一担心的是，那些流浪猫怎么办？谁来喂？我明白狼王给我发信息的意思，他应该是想看看我有没有时间去接手他的工作，替他喂一下流浪猫。
我发信息告诉狼王，晚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争分夺秒，下班后匆匆忙忙回到家给做晚饭，吃完然后去喂流浪猫，回来再收拾家务，还要辅导孩子不会的作业，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再去忙别的事情了。
狼王说流浪猫非常守时，这我知道，我以前经常喂养的四喜、现在的七宝、灰灰、大毛、五福，它们都非常守时，喂养的时间一到，它们便会准时出现在固定的地方。很神奇，它们不像人类，要依靠手表才能精确到分秒，它们血液里流动着辨别时间的天赋，基因里写满了时间代码，它们从不缺席，除非有一天被幸运地收养或者悲惨的死去。
狼王说，也罢，大不了十一点多再去喂。
狼王喂养的流浪猫很多，他会看着每一只猫咪吃完，他随身携带碟盘，适时添加，如果猫咪吃不完，他会把剩余的猫粮再收起来，洒在地上的猫粮也会被他一颗一颗捡起，第二天晚上再继续喂养。这一圈喂养下来，得耗费不少时间，但具体得多久？我不清楚，我问过狼王，他没有回答，我猜大概得两个小时以上，因为狼王说了句，大不了我晚上不睡觉了。我默默在心里算了下时间，狼王的正常工作是凌晨4:30开始，那他大概3:30就得起床，如果喂流浪猫在夜里11点之后，喂完再回家清洗碗碟收拾其他等等，按着狼王对猫咪的细心程度，可不就睡不了觉了吗，他是一个不允许碟盘有一丝污垢的人，那些餐具他必须要清洗得一尘不染，猫粮里面不能混入猫毛，是他坚持的底线。
认识狼王是在一个宠物群，狼王会非常热心的回答群友提出的问题，很专业，偶尔有群友发有人虐待动物的新闻，狼王在群里义愤填膺的骂道：碰上我，非宰了这些狗娘养的。狼王是真心的爱猫咪，他拿着微薄的工资，却给猫咪买偏上等的猫粮和罐头，他喂养的猫咪，顿顿都有猫罐头，尤其是喂流浪猫，罐头更是每天必备。狼王说，流浪猫很可怜，每天就吃这么一顿，再不吃点有营养的，遇到坏人，跑都跑不过。狼王对自己养的猫咪和流浪猫一视同仁，吃的都一样，这一点我就不如狼王，我给流浪猫买的猫粮就比给自家猫咪吃的要便宜，即使我这么精打细算，这也是一份不算太小的开支。我好奇狼王每个月得花费多少用在猫咪身上，狼王说，两千多吧，500左右的猫粮得三四袋，再加上罐头等，这还不算看病做绝育的花费。
“不找兼职不行了，这么多猫咪依靠着我呢。”狼王说。
我对狼王说，身体要紧，你这么拼命能受得了吗？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下了，你家里的八只猫怎么办？
狼王说身体没事儿，受得了，也习惯了干力气活。最后，狼王纠正我说道：“我家里不是八只猫，是九只。”
对，是九只，一个都不能少，狼王说过的，我记错了。狼王家里的九只猫都是在外面的流浪猫，而且几乎都是受伤或者病重被他送去医院救活之后收养的，有眼睛被人戳伤的，有腿被车撞的，有爪子已经溃烂的，还有难产的，这些曾经在生死线上挣扎着的猫咪，被狼王硬生生给扯了回来，继续在人间得以生存，这些获救的猫咪，从此成了狼王的在那间26平米的出租屋里唯九的牵挂。
狼王救助的第一只猫是在2014年，他给它取名叫丢丢，当时丢丢的一只爪子受伤了，丢丢东张西望、不知道往哪里去的迷茫感，让狼王一瞬间就觉得很像他自己，他想到了在广东的那些日子，还有他的那些兄弟，他们没有工作，没饭吃，睡在长条凳上，身边飞满了苍蝇.....
狼王救助了很多猫咪，但却说自己不配拥有“救助”这般高尚的字眼，他说一想到那些因为需要高昂医疗费而被他放弃继续治疗最终失去生命的的小猫咪，他充满了愧疚，因为自身能力的原因，经济的赤贫使他在面对猫咪生死选择时束手无策。
狼王做的是乳业配送的活儿，每天凌晨4:30到公司仓库提货，从南郊出发，把奶送到北郊的各大超市及店面，要是有难缠的客户，有时候回到家就得十点多了，如果八九点能回来，狼王会抓紧时间补一觉，十一点半到公司吃饭。这就是狼王的工作，当我们还在睡梦中时，狼王已经穿行在凌晨四点的路灯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当我们妆容精致出现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时，狼王额头上的汗水刚好映出无数个太阳。
狼王说他喜欢自己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自由，做好分内之事不出错就行，送货之外的时间可自由支配，能照顾好自己的猫，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下午狼王一般会在出租屋阅读，偶尔补觉，17点准时给自己的九只猫准备吃罐头，换粮换水擦地板搞卫生，18点多就出去喂流浪猫，共四个点，喂完流浪猫差不多21点，再去吃晚饭，然后回家，就这样日复一日，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
狼王心底柔软，万物在他眼里都是有灵的。去年我四处找好吃的苹果，洛川苹果好，但是没有可靠的货源，就想先在周边县看看，我老家富平柿饼全国驰名，但苹果味道就非常一般了，南橘北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水果。有一次，我看到狼王发的朋友圈，说他在老家彬县帮忙摘苹果，原来他家种植苹果，我微信联系狼王，问可不可以合作？狼王说当然可以。于是，我买了一箱苹果，等到吃到嘴里时，感觉跟我要的味道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我对狼王说，苹果味道很好，但是皮稍厚，酸味把甜味遮了那么一点点......狼王听我说完，有点失望，他说：“我们把苹果是当孩子养的。”我完全相信狼王的话，他一丝不苟对待流浪猫的样子，他对待猫咪的责任心和正义感，让我相信，如果他生在洛川种苹果，那一定会种出最好吃的洛川苹果。
有一次，狼王发信息说：“虫虫，你的那篇烂家可以投给延河试试，还有美文，那篇写你老公的文章可以投给人间......”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公众号，还特意叮嘱我，人间给的稿费最多。
狼王对他推荐给我的这些公众号非常熟悉，哪个公众号偏向那种文风，他都如数家珍，原来狼王还是一个资深文学爱好者，难怪他每天下午的时间给了阅读，他的作品曾发表在好几种刊物上。后来，我在一个叫做“西漂十年”的公众号中，看到了他的大量作品，惊叹于他文字的功底，他以猫作为第一人称写的那篇“你所不知道的忧伤”看得我泪流满面，他给朋友写的书序完全不输书中文字。
虽然物质清贫，但你很难说这个除了拥有善良与爱心、早起与勤劳的并且还拥有一柜子满满书籍的人不富有，他精神上的富有已经达到了让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狼王写得一手好字，多次在书法大赛中获奖，有段时间，他以卖字为生，卖得还挺好，不过，好光景很快也就过去了，毕竟文字不像水果，文字挂在那里几十年如一日，谁会频繁更换呢？再说，毕竟没有响当当的名头，谁又会收藏一个籍籍无名的乳业配送员的字画呢？
狼王在南方打工十年，在一个锂电厂，从普工，一路做到领班，技术部技术员，最后提升为现场工艺工程师。2012年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母亲，选择回到西安，先后应聘两家公司车间主任，由于管理理念与南方相差太远，都没做长久，无奈之下，应聘进乳业公司做了配送员。
在西安一家私企糖厂做车间主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加速了他的离开，那是车间最繁忙的一段时间，老板下车间视察，却批评他手底下的员工在吃饭时间去吃饭，还问他这个车间主任是怎么当的。他被这无端的指责弄出一头雾水，本身对公司的管理理念就有不满，便反问道：“现在是用餐时间，为啥不允许吃饭？”老板被他的反问激怒了，冲他们吼道：“吃他妈勒个*吃，你们现在才做了多少种样品？生产任务......”
狼王感觉到一股无法压抑的怒火直冲脑门，那哔哔剥剥势不可挡燃烧的声响牵动他全身的每一截骨骼，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对老板说：“请你说话尊重点！吃饭时间你凭什么不让我的员工吃饭？机台停止运作了吗？我的员工是躺着还是睡着？即便我们有错，我们的老妈招你惹你了吗？”
他一边发泄一边脱了工装摔到工作台。第二天，他便主动辞职了，虽然厂长极力挽留，厂长说：“你是我招来的，我跟副总一致对你抱有很高的信心，当时二话不说立即拍板就用你了，二三十号人应聘，我们唯一选择录用了你，老板是刀子嘴豆腐心，好了，别再跟我提辞职的事了。”然而，他只是对厂长说了句“谢谢厂长抬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那篇为了“一口饭”的文章针对此事写道：“后来，我一再想起那一场因为吃饭的风波，总觉得有一把刀子扎在我的胃囊里，沉重，生疼。也有好多朋友说我不适合做管理。是啊，我并不是有多固执，有多不识抬举。我相信自己的骨子里尚有一丝良知还未被城市残酷的“丛林法则”所淹没。我也并非刻意标谤自己有多大能耐。虽身处底层，但我们的生活拒绝如狗的生活。那一碗饭是我用劳动的汗水换来的，我本应挺直脊梁吃的舒心，你却践踏它，污辱它，撒上满把的沙子，你让我如何怀着委屈下咽？出门在外，如果连保全一碗饭的尊严的权利都没有，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又该怎么去面对活着的艰辛？！”
我问狼王，你为什么只上了半年的大学？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我觉得以你的才华，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但到底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我自己也答不上来。狼王说，父亲过世后他就终止学业了，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作为长子，他得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也就是从那年，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大把大把开始脱落，年纪轻轻就形成了地中海发型。
狼王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将贫穷和秃顶兼而得之，这两点，分开都不算什么，但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他在相亲市场中最大的bug。曾经有个女孩不介意他的秃顶，但他不富裕的家使女孩望而却步，让他在西安买房，更是天方夜谭。还有个相亲对象，因为距离遥远，本来聊得非常熟稔几乎可以直接订婚的那种，结果一见面，便在隔着他五六米的距离停下，伸出眼里的卷尺将他从头量到脚，然后皱眉说道：“你给我的照片上咋带着帽子的？
还有一位叫做娜娜的女孩，很漂亮，介绍人估摸着以狼王的才华可以比拼娜娜的美色，于是给二人牵了红线，娜娜多方打听狼王的人格魅力，被其折服，在狼王母亲住院期间还专门跑去看望准婆婆......然而，当娜娜收到狼王发过去的照片后，再无言语，狼王鼓足勇气询问，对方断断续续说出她是个大老粗，没读过几年书，两人没有共同语言不合适之类的婉拒之词，狼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笑出了猪声，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感一场又一场地向他袭来……狼王的母亲想不明白，儿子笑得那么开心怎么就没戏了呢？她不知道，狼王在大笑的那一刻，正是他奔赴失败的刑场前所刻意表现出来的洒脱。
后来，他在“婚事”那篇文章中写到：“我仿佛一个强奸未遂的恶棍，被绑了手脚，吊于婚姻围城外的旗杆上示众。人们的口水如同一条河一样漫过我，我拼命地挣扎着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摸了一把额头，汗湿了枕巾。起身坐在书桌前，喝了一杯冰水，捉笔写下——《婚事》。”
就在我发信息给狼王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想了解一下他在乳业公司更详细一点的工作时，狼王回复说他们公司正在分流员工，其实我们都知道分流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分流，要么走人。20年以上的每年只赔偿1000元，10年以上20年以下的每年赔偿800元，10年以下的每年可拿到500元，我听完骇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良久，问道：“你打算怎么办？”狼王说先把赔偿拿到，后面再找工作。狼王在乳业公司物流部干了10年有余，并且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然而，说分流就分流......
关闭了和狼王的对话框，我心里沉重得像压了几十斤石头，我把狼王的字发给一个开书法培训班的朋友，急切地问道：“你看这个字写得咋样？你们招不招书法老师？”我急齁齁地想帮助狼王找一份工作，竟然都没有询问他本人愿不愿意。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狼王本人，和他也没有聊过几次，我对他几乎所有的了解，都是出自于他的文字，一个人呈现出的文字就是内心的映射，狼王的文字是关于生命和爱的，是从厚重的土地结出的果实，他的文字包括他的人，都不该被埋没，他应该过更好的生活，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但至少不是现在这样，拿着8000元的赔偿，下一份工作还不知在哪里？
我于今夜写完这些文字，腰椎间盘非常不适，于是站起身来，走近卫生间的窗户往东望去，夜幕下的城市灯火错落有致，灿若星河，香车宝辇在路上穿行，5公里外的都市之门霓虹闪烁，流光溢彩，那里汇集了高新区的大批精英，在离都市之门大概3公里处，有一个乳业公司，那就是狼王工作了十年的地方，那里汇集了一群像狼王一样面临失业的牛奶配送员，他们，是你所不知道的忧伤，他们和都市之门的精英们在过去勠力同心撑起了高新区的这片天空。都说星光不负追梦人，然而，这些配送员十年、二十年间发出的光和热，却像白昼湮灭了霓虹灯一样，在一夜之间就被缓缓地抹掉了……
虫虫，国企员工，只写生活、不写文章的工科女，唯一壮举就是曾经帮助蚂蚁完成过航海！个人公众号“虫虫jenny”。个人公众号：虫虫je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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